Flawless_2333

欲书花叶寄朝云(潜台词和全局观)

说的特别好

满斟绿醋:

平坑辞旧迎新。


香蜜大体上是锅珍珠翡翠白玉汤。剧中浓墨重彩刻画了一种令人迷惑的正面爱情。这爱情的主要特征是无情无义——不是指对晦气倒灶的配角们无情无义,这个层面的要求高到不切实际,姑且不提。内娱言情剧自有其传统,踩在别人尸骨上淫笑都属于正常范畴,问题在于主角彼此之间也无情无义,毫无信任可言,充满了一个铜钱半个子儿的计较心。男女主的磨难,基本上都是庸俗的武断产生了廉价的误会,再通过没必要的自残来弥补过失,好比借债人在债主收不到钱时,就把钱扔到大街上,借此获得良心的安宁。从根本上改变这爱情的庸俗性质是不可能的。在他们的爱情场景中,只能滥用一些最低级的权宜手段(而且使用起来毫无羞耻感)使情节更有说服力一些:BGM振聋发聩,女主绊倒,男主接住拥吻,空中旋转,满天花雨满天灯笼,并无力地一遍遍重复它们。




能满足于这种程度的爱情,与甜甜的CP同情共鸣的观众是有福的。但也有要求略高、不那么擅长自我欺骗的观众,将不满归因于男一的“人设不好”,相对应的,男二的“人设好”,所以男二显得更有说服力,更容易让人产生代入感。甚至不少男二粉也如此认为。这里有个很大的误会。男一并非是“人设不好”,而是根本谈不上有人设。剧本中的人设是什么,观众已经无法窥知,因为这人设被消极的、碎片化的表演给弱化乃至瓦解了。


 


剧中前十几集都是男女主在天上谈恋爱,谈的差不多了,眼看难以为继,又想出办法,让他们下凡历劫,用和天上几乎完全一样的身份模式,在人间重新谈了十几集恋爱,到这个地步是真心谈不下去了,必须引进一点变数,于是男二的身世就加了进来,这时剧情已经过半,差不多进行到三十集,在此之前,男二这个一度以加戏著称的角色,戏分不说万字不及驴吧,也不比老胡和水蛇弟弟多到哪里。然而截止到这个时间点为止,男二的形象已经颇露端倪。他抓住每一个机会,基本上都是在其余角色的主场里,利用可能存在的反应镜头,暗示了角色的性格和处境。对于燎原君的提防拦截,他若无其事、处之泰然。关心男一的安危,但点到为止、不落话柄。对叔父毫无分寸的亲热与亲慢,他顺从而敷衍。魔界为女主付帐遭到男一几近无礼的对待,亲戚熟人当面拿他的空头婚约下酒下饭,他大度而克制,以一副隐忍安详的神态、动人心坎的柔和谈吐来应对,显得对此类冒犯习以为常。女二和魔界公主争风吃醋暗流涌动之际,他袖手旁观,洞若观火,偶而点评,有时音清而语黠,有时微言而多讽。对天帝韬晦而谦柔,当赤霄剑授予男一时,他却目光灼灼地盯了赤霄一眼,然后别转视线。此时虽然尚未交代男二的身世,你已经可以察觉他处境的微妙尴尬,看到他身上种种压抑的情思和欲望,看到那些碱水中生根的鲜花,对他未来可能做出的选择会产生模糊的预感。也能体会到他心细如发,如同一张过分明亮的鉴人之镜,其中必然埋藏着性格悲剧的伏笔。




这三十集中男一的戏分之重不消说了,但他却能奇迹般地守住他的神秘感——你不知道他将来为善为恶,对他的了解也不比第一集更多。这是因为男一虽然做了很多事,却没有做人。他完成了剧本提供的大量台词和动作,却没有塑造人物。他演得非常被动,缺乏贯穿全局的内在驱动力。




积极的表演也是高效的二次创作,演员在完成剧本规定的动作之前,需要对角色有全局的设计,既要设计剧本规定外的性格、身份、背景,也要给角色确定一个最高诉求,然后在最高诉求的驱使下,在每一个场景中不断产生角色的局部诉求。一个未遂的诉求常常引出下一诉求,赋予角色每一步动作积极有效的动机。最高诉求贯穿了每一个场景,产生内在的驱动力。如果角色能够始终处于动机的线性变化中,就会使剧情既富于戏剧性,又不失稳定性。


 


这个最高诉求本身必须具有一定的推动力。男二剧中的主要诉求粗看有两个:得到爱和实现自我价值。但这两个诉求孰主孰次,换而言之,他是为了实现自我价值而要得到爱,还是为了得到爱而要实现自身价值,态度却有些暧昧。但这是由于大女主言情戏核心的玛丽苏精神太过强势的缘故,在一些时刻,所有的角色都必须放弃人性和人格去服从这个核心精神。事实上爱是我执的体现,证明自己与得到爱两个诉求本是一体的。“立㤭慢高幢,入渴爱网中”,如果一个人的自我曾经被贬抑摧残,因此产生的强烈我执会驱使他去证明自己、重塑自我,这是人性的根本需求,较之为了爱情而爱情的诉求,显然更有普世意义。


 


剧中女主责备男二只爱自己,某种意义上并没有说错,这个指责放到言情剧外也不成其为指责。言情剧里常常追求一种不自爱的爱情,把牺牲精神和自轻自贱混为一谈。男二为了女主固然不吝惜性命,却不肯付出自尊,因为自爱才是他的终极诉求。后期有场戏是男二被女主窥见梦境,暴露了他曾经暗中修补过女主陨丹的阴谋,同时也暴露了他不愿示人的痴心妄想(梦中女主和他两情相悦)。此情此景,一个庸手的第一反应是要演出慌张和心虚,急欲解释,毕竟他有心虚的理由,以常理看来,不让女主对自己起疑心才是当务之急。但男二首先表达的是一种隐约的恨意和敌意。由于深感羞耻,此刻他对平时百计取媚的女主显出僵硬疏远的态度,好回避极度难堪的心境,和女主僵持良久,直到女主给这种奇怪的气氛吓得逃开,他才如梦初醒,露出惶然无措的神色……这段演绎建立在对角色性格和最高诉求的充分把握上,感情的主次嬗变很有说服力,能成功地让观众产生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快感。这场戏没有台词,却有丰富的潜台词。潜台词是在最高诉求的驱动下产生的,它展示了一个戏剧化的潜在事实:比起得到女主的爱情,维护破碎的自尊才是男二的第一需要。


 


近两年各大平台都增加了倍速播放的功能,非常实用,我本来几乎看不了剧,因为信息密度实在太小,自从有了这个功能,在跑步机+双倍速的组合下,内娱剧变得可以接受。信息密度小的原因之一是多数演员都不擅长挖掘和演绎潜台词。一对夫妻的互道早安之下可能隐藏着上百种不同的潜台词,取决于他们的性格、身份、环境、最高诉求和当下诉求。潜台词是戏剧性的基本要素,源于对全局特征的把握,就像低音区的和弦,没有固然未必会影响旋律进行,但那种丰赡华美的支撑就没有了,信息密度会因此剧减,角色变得单薄,戏剧张力随之减弱。演员需要在当前的戏剧情境中活得非常敏锐才能充分挖掘潜台词。


 


洞庭认母有段内容是男二向生母展示离火珠之伤和逆鳞之伤。这里的潜台词非常微妙。展示伤口的真正目的,旨在唤起生母的愧疚,逼她承认身份,寻觅难堪往事与劫灰下的母子恩爱。所以他的展示带有控诉和乞求的性质,怀疑与希翼并举,恨意同爱意交织。这是在最高诉求驱动下产生的潜台词。但这还不是全部。他的痛苦表现得非常外向,甚至带有一两分表演性质和赌博性质。这就是源于他性格的潜台词了。男二的性格和经历,造就了他算计的习惯。用术已经成了他处事的基本原则。他是飞蛾也是猎人。所以此处尽管感情澎湃,却不是完全受着感性的驱使,而是保有一分冷静,逼问簌离的同时也在观察试探簌离。这段时值不长的戏中,不但塑造了人物的性格、暗示了其处境与经历,同时也体现了最高诉求,是一次具体而微的刻画。正因如此,男二的表演总是能具有复调的特征。


 


后妈电鱼中有个细节,男二被救下后,同后妈有段仇深似海的对峙。这时泥鳅弟弟走过来,喊了声“大哥哥”。男二目光柔和下来,抚摸着泥鳅的脸庞,悲笑出声。这幕戏里,他对泥鳅流露出的感情哀婉深沉,与这个刚认识几天的义弟的关系似乎并不对称,在观众潜意识里埋下了伏笔。随后不久,重伤间他对邝露剖白:“洞庭湖有千千万万的鲤儿。我不想让他们重蹈我的覆辙。”这就解释了他对泥鳅那种百感交集的爱怜从何而来,其中有自伤自怜,也有更弘大的回向心,由人到己,再推己及人,同时也是最高诉求的又一次局部再现。这一番心绪,如果单等台词揭示,没有之前的潜台词加以铺垫,就会产生男一“你胡说你撒谎”的突兀效果,令观众错愕如同阅读用户手册。“千千万万的鲤儿”这种道德上偏于高大上的动机,如果只靠照本宣科地朗读台词,生硬地释放信息,是不能令观众信服的,只会产生口号的虚伪效果。而通过前后剧情的呼应,台词与潜台词的呼应,回环往复,就产生了说服力:他的复仇不过是杀里求生,以义成仁。这里赋予复仇的正当性又与结局“至今不悔”的自陈互相呼应。一个角色往往就是这样从完整性中产生说服力,造就所谓“好人设”的。


 


代入感这件事的重要性在于:大多数时候,几乎完全是代入感决定了立场。假如你在看一部关于加拿大雁的纪录片,看到它克服自然风险,躲过天敌捕食,完成了迁徙、繁殖,九死一生,最后被偷猎者一枪打死,必然会痛恨猎人。但如果你看的是地质学者们遇险,守望相助,携老扶弱,饥饿濒死,最后看到一只加拿大雁,主角举起了猎枪……你的看法会截然相反。男一并非没有他的隐衷与不得不守的立场。男一身处爱情、亲情与权力的漩涡中心,阴谋、误会和争斗的焦点,可以挖掘的主要矛盾与次要矛盾可谓千头万绪,奈何他一样都演不出来。不同视点的冲突本来正是戏剧的看点。如果单有一方能够建立其主观视点,天平当然会一面倒,如果成功建立主观视点的那一方还不是主角,观众就会产生“主角到底是谁”的疑惑。


 


何况男二的戏分其实套路甚多,蠢话遍地,只是他的创造力能在很大程度上弥合硬伤。创造力的发挥,最难的是在碰到专业常规的铜墙铁壁时,进入套路化的剧情时,还能保有自己的艺术感觉。比如男二当上天帝后的感情主题就是一厢情愿的单恋。每逢女主想男主想得痛不欲生时,他就畅想和女主大婚,不停地跟女主告白,用这种鸡同鸭讲的方式安慰她。但这些原本纯属工具人恋爱脑的蠢话,经过他的处理,往往变成了过于痴心的自说自话,变成了对现实的逃避,对幻觉的攀缘,颇有些动人的成分。恋爱中的男二即使是貌美神昏的糊涂虫,也是个自洽的糊涂虫。单恋这个陈腐主题的每一次变奏,总能被他翻出一些新意,注入新的活力。


 


有一场告白戏,发生在男二丧母、又被后妈电得只剩半条命之际。和我们观众一样,男二被迫观看了男女主初试云雨的喜庆场面,也和我们一样观看了男一的腿毛,然后虽然理由不同,和我们一样感到痛苦不堪。这时女主前来找他,打算在不影响恋爱大局的程度内安慰安慰他。他起初看出端倪,不愿领情,是以冷淡以对。但是几句交谈过后话题渐转,词锋渐纵,气氛变得微妙,他又燃起了希望。这里台词本来有一处硬伤,男二自陈“花开无人赏”到反问“我真是它唯一的主吗?”从花到主是一次身份上的主客颠倒。但是男二神思不属,几如梦呓,把语法上的硬伤变成了庄周蝴蝶般惝恍迷离的氛围。如此造境之后,他提供了全剧最有感染力的一场戏。这段A在评论里也深谈过,可见大家同样印象深刻。这场戏处理得最巧妙的地方是他主动表象下的被动本质——现出本相,暴露内心,渴望得到回应与安慰,知道受了欺骗和背叛,但不敢说破,也不愿指责。他始终在观察女主,察觉到了她的疏远抵触,同时又存了万一之想。是以他的全部姿态和动作都流露出试探与祈求,极其动情,却如履薄冰。那时男二有个微微探身、似乎情难自已要投怀送抱的动作,是神来之笔。仿佛舍身相许的柔情,又似交付命运的绝望。全程男二的目光热切而危脆,称得上哀感顽艳,是表现力的巅峰。


 


但是最好的体验也就到此为止,随后就从演技的巅峰滑到了台词的谷底。男二的表演一向是台词越少越出彩,因为这个剧绝大多数时间都在胡说八道。“贻笑大方”只该出现在语文试卷的病句里,“日日复月月月月复年年年年复此生”纯属数羊式的废话。但这些台词在许多场合往往很火,被作为金句反复引用。一个观察是内娱的台词越愚蠢往往越有成为金句的潜力。影视当然都是针对市场、有目标人群的。目前内娱的市场目标是哪些人群,我觉得还是不谈为妙。


 


但并不是说男二这段表演就不好。事实上非常好。你甚至不必听懂台词内容,从他的神态语气中反而更容易把握真正的台词。此时他心灰意冷,柔情似水的乞求中慢慢渗入冷酷的成分。台词画外音似地盘旋,萦绕着寂寥的气息。从这时起,他的爱情就有了偏执的特征,他用精神分裂的痛苦重新诠释了那种徒劳且有辱人格的追求。观众知道他注定徒劳,也看到他在幻觉中挣扎,对他下面要做的事——修补女主的陨丹毫不意外。


 


尽管如此,剧中也存在男二的技巧挽救不了的台词。有个很苦很苦的场景,女主哭着控诉男二的罪行:“我想要的只是一个凤凰!你怎么就不肯给我呢?”男二也哭着回应:“你知道我当时(指包厢观看男女主野合)心有多痛吗?我恨不得挥剑自毁元神!”因为太没逻辑,太过胡说八道,以及女主以一当十提供了半个丧葬乐队锣钹齐鸣的喧闹,最终只演出了一种喜气洋洋的效果。个人觉得女主台词改成“我想要的只是一只烧鸡!”,男二改成“挥剑自宫”,会通顺许多。但内娱剧反正就是这样,既然看了,就要有充分的心理准备,接受鸡汤之下必然埋着鸡屎的现实,也没什么好多抱怨的。


 


男二对全局的把握不止体现在个人角色的塑造上,同样体现在与其他角色的互动上。当然其他角色中并不包括男一。香蜜在男一男二之间不遗余力地卖过好几次腐,我看过之后认为这个剧的教化之功不可限量,不止诲鲁,而且诫腐,令我一再重温了高中政治课被老师提问的尴尬。只有一场戏略好,男二除掉男一后某日静夜独坐,心中五味杂陈,此时返魂香降夫人魂,男一往他对面一坐,虽然未能提供脉脉含情的目光,倒也提供了清晰的眼袋。男二独角戏演得有声有色,演出了些“四海共谁言近事,九原从此负初心”的悼亡感,和腐虽然没关系,也算过得去了。


 


但事实上角色的塑造大部分都是在角色关系的塑造中完成的。精彩的角色是互相激发、互相成就、也是互不相掩的。想法和情感的互相流动持续不断,一个演员出色的发挥往往引出另一个演员精彩的联动,“带戏”也是一个优秀演员的必要素质——优秀的演员懂得如何互相探索,互相判断,容易调动起对手的感情,也善于利用对手的感情。


 


演员之间一旦能进入良性的互动,观众往往会有信息量陡然扩张的感觉,戏到这个地步就算活了。男二和何中华的天帝之间就是如此。隔着后妈,这对父子其实少有正面冲突,集中在旁敲侧击互相试探上,如果照着男一男二之间那个演法,观众必然会不知所谓,无聊至死。但事实上,每逢这对父子的对手戏出现,我一定会调回正常播放速度。


 


天帝爹是个非凡人物,他的奋斗史可以提炼出一部风俗喜剧。男二的亲妈是个水族诸侯的公主,和另一个水族诸侯订亲。诸侯们当年都不怎么搭理天帝,在他急需兵力支援的危急关头袖手旁观。于是爹孵出一条妙计,这类妙计只有那些对自己的天才极度自信的伟大娼妓才想得出来:他换了身马甲跟男二亲妈谈恋爱,谈到怀上男二就甩了她,ID自杀。如此成功挑拨了两国水族之间的关系,他再以天帝身份居中调停,坐收渔利,坐视(其实是鼓励)发妻天后将情敌全家灭族。最妙的是,男二亲妈(据爹说)长得还有几分像爹早逝的心上人花神,为这场政治卖淫平添了诗情画意。男二亲妈作为爱情替代品、肉欲消耗品和权力牺牲品,一鱼三吃,渣也不剩。多年以后,爹回想往事,悲君亦自悲,把这些内情对男二和盘托出,推心置腹,希望儿子能够体谅自己的诸般苦衷,最好是能感受其中的悲剧美,进一步寄予同情。男二听了是个什么心情可想而知,也想通了——一句话,和这种人有什么好客气的!他吞下这口苍蝇,给了爹想要的态度,十分体谅,处处迎合,甚至硬是在甩手掌柜爹身上挖掘出闪光点——爹教他读书,教了整整一年,有开蒙的大恩。以天人的十万年寿命折算,一年相当于凡人教了三小时。爹心态优秀,对这大恩居之不疑。


 


父子之间几乎都是文戏,串连起来并不容易,因为其中没有矛盾激化的高潮,只有暗流涌动的试探,真心和假意的相续相因。几番对话,爹那种自我感觉良好的无耻老辣对于男二的刺激是不断强化的。男二从暗藏希望,到冷下心肠,到心如铁石,终于不择手段,卑辞甘言得到父亲的欢心。当他发现用假意逢迎竟然轻易博得了过去可望而不可即的真情时,不由得又惊讶又恶心。爹那方面,由于天性凉薄,起初根本没有留意到男二,只有当男二不再韬晦、有意展现才能时,他意识到这个儿子的利用价值,开始流露出一点父子之情。对此男二感戴不尽,回报以更加热切的依恋与感激。鱼龙族事发后天帝被发妻和基友连喷了两场,都质疑他的人格,弄得这个十足真金的贱人对自己的高贵品德也有点丧失信心了,此时男二流露孺慕之情,他无疑是受用的。于是作戏者入戏,爹也半真半假地动了感情。这个过程中,他的自我感觉越来越好,对男二的才能既感到满意,又不时提防,对男二的地位既予以提拔,又适时打压。而男二察颜观色,用舍行藏无不体贴人意,更是增益了他的自我感觉,渐渐对男二失去戒心。


 


这些戏份的难度在于角色之间互相探索、互相判断的汹涌暗流,必须传达到观众那里。其中的信息既丰富又微妙。演员之间迎合避让,需要灵敏的互动感知,才能给出生动的反应镜头。男二与爹常常当面输心,背身冷笑,忍无可忍之际低头藏起憎恶,举头时目光追光一样打在爹脸上,又是一片天真孺慕。


 


角色的关系同样有一个完整的递进与积累过程,持续互动,持续影响,最后发展到两个剧中人的思想感情针锋相对的瞬间,演技上的黄金时刻才会出现。观众貌似是被这瞬间征服,但其实是蓄势已久厚积薄发的结果。比较遗憾的是男二和爹之间厚积是有了,独缺一场矛盾爆发的高潮(因为当时男二在执行最高使命关怀女主),使得之前种种微妙的张力最终扑了个空。


 


不过男二和天后之间的戏分却有一个几近完美的收官。周海媚是以个人强烈优异的特质来代替技巧的演员。技巧非她所长,但也绝非她所短,该接该抛的她均未落空。临渊台那场戏纯论台词也不过是女生宿舍撕头发的程度,但是演员一如既往地演出了丰富甚至深刻的潜台词。


 


起因是男二在女主那里受了挫折,带着一点找回平衡的报复心态去探望沦为阶下囚的天后。初到时男二相当从容,嘲谑谈笑,戏弄着天后。天后大受刺激,批了男二几个耳光,是困兽之斗,所以男二居高临下地受了。但天后的责骂也同样刺中了男二的隐痛,男二逐渐失态,连扯带拽的把天后拖到临渊台威胁她,直到她痛哭失声,求死不能。这场戏肢体冲突称得上全剧之冠。A的说法是“和女主的肢体接触配额都用在了后妈身上”,亮点在于两人都演出了“施暴方才是弱势方和受害者”的感觉,演出了恶相的本质也是苦相。男二起初是好整以暇的恶意,继而愤怒,继而控诉,继而流露愤怒之下的伤心,伤心之下隐约流露狂态,最后气沮神伤,废然而返。出了临渊台,男二那种凭愤怒支撑的傲气就崩溃了,能给出的报复都给了,却没有邪恶的醉意,也没有胜利的快感。这胜利不过是锥心的刺痛。此时男二与后妈之间的交叉剪辑展示出这对宿敌一个痛不欲生,一个了无生趣,各自面对被彼此断送的一生。


 


这里无声地论证了复仇的本质。以牙还牙的复仇没有让仇恨和痛苦消失。虚假的目标一旦不复存在,遮隔地狱的最后一重帘帷也就揭开了。不要报复,不要憎恨——男女主的说教一再试图跟观众说明这个道理,算是该剧唯一的道德尝试,效果基本是耳边风。这里一句口号也没有,却是全剧中唯一令人心生敬意的时刻,让人升起苦海无涯的切肤之痛。其中一些手法固然有内娱剧无法摆脱的粗劣,但无论如何,意境全出,戏魂已有。


 


香蜜结局女主勇敢地迎向导弹中心,用鸡飞蛋打一拍两散的结局来教育自己的两位追求者,而他们果然幡然悔悟,意识到初心已失,把跑题的注意力从彼此的胜负转回女主身上。这里其实有个本意很好的阶段任务,就是仁者大爱。但这是个非常考验创作者的主题,历来成就的笑料远远多过眼泪。自来有两种传统的审美源流,一种是以抗争式的复仇为代表的希腊悲剧精神,一种是以宽恕为主题的基督教仁爱精神。两者的真实高度都难以企及,但是不妨碍其仿品和赝品流布天下。“爽文”“圣母婊”这些当代新词,都可以在其中找到源头。这个剧的本意,很可能是让主角负责宽恕,男二负责复仇,覆盖两个方向的审美趣味。男二在复仇方面的完成度较高,高到被诬陷加戏。但谁想主角那条线能废到如此程度,连宽恕这个基础任务也是在男二那里完成的。


 


男二这个角色本质上并不清白无辜,虽说我们在描述一个角色时,应该尽量避免“反派”这类标签化的用语,但他的戏分主要就是以阻碍主角们达成心愿的方式,来制造戏剧冲突。以戏剧功能划分,他的确就是反派。一个角色的成败与它的道德高度无关,只在于能在多大程度上激发观众的情感体验。男二擅长对角色进行再创造,从套路中翻出人性。他懂得傲慢地自怜,脆弱地自我中心,有说服力地犯傻,崇高地矫情。观众能够看到他的恶相也是苦相,能够体会一个人徒劳抗争的痛苦中可以迸发出美。茨威格认为在人的感情深渊中能够翻出最高的戏剧性,这个主张对于作家而言有其局限性,对于演员就完全适用。演员不是编剧,不能生造剧情。于无声处听惊雷,人的内心是每个拥有创造力的演员开辟世界的场所。


 


并不是说男二的角色就能和一流作品中的一流角色相提并论,那种比较对两者都不公平。香蜜这类剧所能提供的机会十分有限,男二只是在他所能掌握的机会里,做得几乎不能更好。更多的优点与缺陷都需要在更高的作品下才能展示。表演需要的远不止是技巧。智慧、想像力、敏感性、对人性的洞察力既需要时间的积累,也需要作品的淬炼。内娱当下的环境是否能产生真正的艺术家,我也不想议论。对于有心磨砺才能的人,即使是在不入流的作品中,也能为潜力找到出口。男二申赫时尚且是庸脂俗粉,香蜜时已经直觉敏锐、激情四溢。他在配角身份上不懈的试探、努力、因此迸发出的灵感和遭遇的诽谤,一度让我记起斯坦尼斯拉夫斯基的那句格言,尽管被一再滥用,它仍然是理想主义的遗音——没有小角色,只有小演员。




男二不总是男二(拭目以待明天的新剧),但演员永远是演员。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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